百年陸沈 老宅 九

@ 老宅 九  搶婚奪命

原來就在他離開的那個淩晨,苗女回至樓下,就被埋伏她家樓下的一群男人,搶去另一個寨子,擁入早已備好的婚房,拿一把小傘罩上身,男家的伯母提著一隻公雞,在苗女頭上繞三圈,她就再不能離開了。

羅三爹頓如五雷轟頂,他知道苗家搶婚之俗,但是大多數搶婚都已經只是個形式,基本上都成了兩廂情願之後的噱頭,真正的搶婚已經越來越少,誰知竟會叫他遇上?男家是蓄謀已久,志在必得,這樣的搶婚防不勝防,搶完人,男家立即送來豐厚的聘禮,哪怕女家哭鬧不肯,也無濟於事,最後都只好認了。

可是羅三爹不肯認。他初嘗人事愛意正濃,魂都拴在苗女身上,豈能善罷甘休?他約起朋友,盡是和他一樣好勇鬥狠、精力過剩的十七八歲愣頭青,身上揣著苗刀,夜行至男家苗寨,探看了周圍,朋友們在樓下掩護,他便隻身攀上婚房二樓欄桿。不上去還好,上去便聽見苗女呻吟哭泣,他心都碎了,飛起一腳踢開房門衝進去,把那男人從苗女身上抓下來,劈頭蓋腦一頓狠揍,最後踹下樓去,當場身亡。

他的朋友們都在樓下佈防,聽見一陣廝打,突然摔下個人,一看已經死了,立即蜂擁而上,來查看他如何了,見他已經拿衣裙裹住苗女飛跑下樓,朋友們便護著他們,一路跑出苗寨,奔往赤水河,到河邊時,天光已經微曦,當即在渡口搶了一條小船,順流而下,在河中心還跟岸邊追來的苗人對罵。

小船飛掠過赤紅的水面,很快進入四川,苗人休想再追上他。這時候他纔顧上撩開衣裙,看看懷中的心上人。這一看他傻了眼,只見苗女臉色煞白昏迷不醒,他慌了神,朋友們商量之後,都說趁下水船快,到合江大城找醫生看病。

小船靈活輕盈,愣頭青們都是赤水河邊泅水弄船長大的,輪流駕船,夜裏也不停歇,第二天早晨,就在合江縣城南靠岸,扔了船,上岸直奔城裏,愴惶中抱著苗女打聽找最好的醫生,被人指點走進復興藥房,坐堂的,正是任老爺。

任老爺掐了苗女的人中,她醒轉片刻,看見羅三爹就淚流不止,她的眼淚把他的心燙得稀爛,他也不禁流淚。這時候任老爺發現苗女頭上有撞傷,羅三爹死活想不起來撞到哪兒了,苗女卻斷斷續續告訴他,就在被搶婚那天淩晨,她已經受傷,男家請巫師跳神驅鬼想要救她,也不見起色,那後生也是對她心儀很久,發現她對羅三爹情有獨鍾之後,就出此下策。他跳上樓時,那後生正抱著她束手無策,她因為頭痛而哭泣呻吟。

如今他為了她打死了人,而且是個苗人,苗人血仇,累世必報,他也必然活不成,苗女唧唧噥噥說完,哭得更兇。

羅三爹顧不得自己要被仇殺,只急迫地求任老爺救救苗女。任老爺聽見他們用苗語交談,知道遇到苗子,並不是本地人,就留他們住在藥房後面的客房裏。朋友們陸續回家去了,他陪著苗女,看任老爺每天給苗女頭上的傷口敷藥換藥,又給她熬湯藥口服。拖了三天,苗女在羅三爹懷裏咽了氣。

羅三爹哭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,任老爺彼時正值元配新喪,見此情形,心有戚戚。任老爺幫他把苗女入棺,停靈在城外小廟,留他在藥房施藥問診,直到他恢復,纔問明原委,知道他也是袍哥中人,便對他說:「兄弟,你這事做得惶急了,不過情牽心繫,也不能苛責。眼下最棘手的,就是這條命案,苗人一般不願報官,但是確實是血仇,累世必報,除非雙方達成協定,否則你和家人永無甯日。」

羅三爹當然也深知苗人習性,知道此事必須了結,否則不光他自己性命難保,父母家人也不能全。他已經知道任老爺是袍哥舵爺,便請教該如何處置。任家世居苗疆,知道苗人規矩,任老爺請託了赤水的袍哥舵爺,偕同羅三爹母親娘家寨子的寨老,專程扶著苗女的棺木去男家的苗寨,跟男家寨老們多次會談。

男家也知道搶來的苗女是活不成了,他們要賠付女家加倍的聘禮,他們自己後生被羅三爹打死,也要羅三爹加倍賠付。最後經過半年協商,羅家出錢賠付女家和男家水牛、絹帛、稻穀、銀錢若干,男家表示不再追究,雙方喝酒盟誓,一清二白。

羅三爹是家中獨子,上面本有兩個哥哥,都年幼早夭,家裏無論如何必須保住這個僅剩的兒子。羅三爹父母賣了富家坳赤水河邊的茶樓,任老爺又資助一部分,付清了賠償,讓他們留下旅店,好有個生業。羅三爹從此穩重許多,規規矩矩在家繼承祖業,經營旅店,也絕足不去苗寨,偶爾在旅店樓面遊廊上喝酒,微醉醺醺,便倚著欄桿,亮開嗓門唱歌,引得遠近的姑娘們春心蕩漾。

到他二十歲,任老爺做媒說下任家老莊客劉家的小女兒,十八歲的劉幺姑。劉家原是佃任家的地種,後來就攢錢自己買了地,有了自己的莊子。是劉家專門去求任老爺,說劉幺姑走親戚,偶然路過富家坳,遠遠在街上,看見旅店樓上倚欄而歌的羅三爹,就此一見鍾情,也打聽了他從前做下的事,她不介意,甘心情願。

羅三爹便悄悄去了一趟劉家莊,偷偷觀望那女子,見她活潑伶俐潑辣大方,不像一般漢女,倒像個苗女,竟十分滿意。原來劉家連生五個兒子,第六個纔是女兒,寵愛得如珠如寶,要星星不能給月亮。劉家和任家、羅家一樣,都是軍戶出身,因此雖是漢女,也不裹腳。這姑娘身心都不曾受過壓制,隨心任性,反倒自然天成,行動敏捷,十分活潑。連她要嫁甚麼人,也是自己說了算,就算知道男子曾經轟轟烈烈愛過別的女子,她也不在乎,只要她喜歡就好。【雲貴苗疆軍屯和民屯的漢女都不裹腳,因為屯堡作為軍事和半軍事據點,在歷次苗亂中必遭圍攻,男子無分大小都要上房頂作戰,女子則須上下奔走,運送器械和飲食,甚至與男子並肩作戰。——作者註】

成親之後,兩個人乾柴烈火,男情女愛,如膠似漆。可是恩愛沒過半年,就吵得不可開交。都是熱情衝動的性子,好起來蜜裏調油,吵起來地動山搖。旅店裏客人常聽他們吵嚷,好像聽戲文,到晚上,卻又聽羅三爹溫柔地在臥房裏唱歌,小娘子嬌聲叱笑,客人們便放心睡下。

直到劉幺姑,也就是羅三娘,密密地接連生下三個兒子,她的性情纔變得柔順,成天把羅三爹哄得高高興興,三個兒子收拾得乾乾淨淨,從此順順當當過日子。

修武跟著羅三爹,上了運酒的大木船,挑夫們把二叔和四叔帶給他父親的禮物挑上船放好,就下船了。二叔四叔和四嬸芬芬在岸邊揮手,直到遠得看不見了,修武纔坐下,挨著羅三爹。

羅三爹精力充沛,在船上不是和船家擺談,就是望著夏天雨季裏翻著赤紅波浪的赤水河唱歌,最愛唱「雲從龍,風從虎,功名利祿塵與土⋯⋯看天下,盡胡虜,天道殘缺匹夫補⋯⋯手持鋼刀九十九,殺盡胡兒方罷手⋯⋯壯士飲盡碗中酒,千里征途不回頭⋯⋯」船家也跟著唱,修武和兄弟們都會唱。

羅三爹唱歌的時候,黑臉上放著光,一雙精氣十足的眼睛裏,好像有水波蕩漾,歌聲熱烈奔放,嘹亮婉轉,撲灑在水面上,修武聽得入迷,他從未聽過一個人的歌喉如此美妙,宛如天籟,並且伴著濃烈的酒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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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陸沈 老宅 八

@ 老宅 八  苗寨定情

就在修武樂不思蜀的時候,父親託人帶信來,要接修武回合江去。修武來不及品嚐蓮子魚湯、蓮藕燉肉,就要離開石花園。他去斑竹林裏挑了些漂亮斑竹,做了些吹吹兒,準備帶回去送給兄姊和朋友。

修武帶著這些吹吹兒,穿著二嬸給他新做的青色夏布袍子,清早跟著二叔離開老宅。坐館的教師和二嬸在大朝門口送他,笑眯眯朝他揮手,他們身邊站著宛晴姐姐和丹霞妹妹,修武跟在二叔身後,兄弟們跟在修武身後,魚貫走過大朝門外荷塘上的拱橋,穿過丹霞石花園,挑夫們早已挑著二叔二嬸送去合江的山貨禮品,等在石花園裏,這時便跟在兄弟們後面開始下山。修武回頭,已經看不見那教師、二嬸和兩個姐妹,忽然眼睛就模糊了,他哽了哽喉嚨,拼命忍住眼裏的熱流。

兄弟們送他到山下瀑布,在新橋溝畔跟他揮手告別,個個都有點蔫頭耷腦,修武揮揮手,趕緊轉身,緊跟二叔兩步,眼裏熱流終於忍不住滾滾而下。二叔停下腳步,伸手牽住修武的手慢慢走。

到了大洞場,二叔帶他去鎮上飯館吃豆花飯,麻辣香鮮。下午他們就在大洞場碼頭坐上小木船,順大同河進入赤水河,繼續順流而下,晚上就到了赤水縣城,夜裏又住在四叔家。芬芬妹妹見到他十分親熱,不像上次初見那麼害羞,四嬸見了他卻有點大驚小怪,說:「呀,修武黑了,像個苗子呐。」二叔和四叔都看著修武哈哈笑,修武馬上說:「我不是苗子,我是黃帝兒子。」二叔四叔和四嬸笑得更厲害,修武莫名其妙。

第二天早上,修武正和芬芬妹妹一起吃早飯,看見一個男人步履輕捷地走進院子,二叔讓修武叫他「羅三爹」。羅三爹娶了任家一個老莊客家的女兒,在貴州赤水縣城對岸的四川合江縣九支鄉富家坳開旅店。羅三爹叫二叔二老爺,叫他小少爺。他來接修武,送去合江縣城,二叔就回石花園去。

羅三爹長得黑黑的,一身剽悍勁。他本是漢苗雜裔,父系也是明代軍戶,在富家坳開旅店、茶樓已歷幾世,代代都娶苗女為妻。

經過明清兩代對雲貴苗疆改土歸流【改世襲土司為朝廷委派的流官管治地方——作者註】的多次戰爭,繼以持續六百多年的移民實邊,赤水河沿岸已經遍布屯墾的漢人軍戶和民戶,赤水河下游赤水縣城、富家坳附近的苗民,大部分都已經是熟苗,雖然還是刀耕火種,三、五年不定期遷移,但是他們耕種、織麻、養牲畜、住木樓,過著半定居的農耕生活。

羅三爹的娘就是熟苗女,到他這代,本也打算娶個苗女,春天他去苗人歌會上對歌,相上一個寨子裏有名的美女,自己織繡的備嫁衣裙花紋精美,人人稱羨。歌會上雙方就互通姓名住家,苗俗自由,苗女可以自己擇配,只要自己喜歡,父母多半都會順她們的意。

羅三爹雖然長得黑點,但是可以算精明強悍,雙目如電,精光逼人,自幼隨他父親練拳腳,入袍哥,在旅店茶樓迎來送往,交接八方,在赤水一帶頗有義氣勇名,而且天生一副嘹亮的歌喉。自從歌會上相中了,他就按照苗俗,帶著朋友數次去苗寨拜訪那位苗女。山地苗家住房,是吊腳樓似的桿欄式三層木樓,下層是牲口雜物棚,二層住人,三層是倉房。苗女和她的女伴們在二樓,他們在她樓下,對唱半夜,苗女似乎對他也頗有情意,對歌時會倚在樓上欄桿邊美人靠上看他,笑靨如花。

初夏時,有一天夜裏對歌完,羅三爹,嗯,當然,那時候還不叫羅三爹,當時還是個十八歲的後生羅三娃,血氣方剛,青春勃發,他沒有和朋友們一起離開,而是伏在苗女樓下,待苗女送對歌的女伴下樓,女子們笑語宴宴走遠了,苗女剛一回身要上樓,他從暗處一躍而起,捂住姑娘的嘴撲倒地上,姑娘先是驚恐掙扎,他輕聲哼唱剛剛唱過的歌兒,苗女知道是他,便不再掙扎,用苗語叫他的名字,讓他找人來提親。苗寨裏只有男子會學漢話,女子是不學漢話的。羅三爹的娘就是苗女,所以他能和苗女講苗語。

他滿心歡喜,抱著苗女就跑進旁邊林子裏,抵在一株大樹幹上親熱纏綿,終於按捺不住,把自己衣服脫了鋪在樹下,再把苗女放倒。他熱情如火,燒得那苗女也暈頭轉向,由著他把自己剝衣撩裙,竟成其好事,兩個人通夜繾綣到天光乍亮,他纔依依不捨回去央人提親。

五天之後,等他備辦求親禮品,喜氣洋洋帶著提親的長者再到苗寨,卻發現姑娘已經被搶婚了。搶婚在各民族的初民時期都有,華夏女子也被以巾蒙頭、以繩綑綁搶過,最後遺留的出嫁蓋頭和紅綢牽巾,就是原初搶婚的遺痕。但是到了民國,苗家還保留著初民時期的傳統,在他們看來,這就是婚姻的一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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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陸沈 老宅 七

@ 老宅 七  樂不思蜀

他覺得二叔和父親很不同,父親很嚴肅,修武有些怕他,但二叔卻總是憨厚地笑著,二嬸更是好脾氣,所以他家的四個男孩子都特別淘氣,沒有一個像修文那樣安靜。連最小的女孩丹霞,也十分活潑,常常跟著哥哥們到處亂跑,只有最大的宛晴姐姐文靜些。

山上到處是赭紅的丹霞石,從巨型到小塊,散布在綠樹林和草堆裏,修武整天和堂兄弟們在這些石頭和大樹上,爬上爬下,甚至偷了二嬸的花布,剪成一塊塊,蒙在臉上扮棒棒客,兄弟們高唱「手持鋼刀九十九,殺盡胡兒方罷手⋯⋯」在石花園裏衝來衝去,二叔和二嬸見了,笑得咯咯的,好像還樂得很。

深冬時山裏下大雪,紅石頭都變成了白的,厚厚的白雪蓋在碧綠的竹林裏,樹枝上,到處山頭看起來都白晃晃的,屋後山坡上的溪水卻照樣嘩嘩的唱著。

農曆新年時,方圓幾百里的管事、賬房、莊客挑擔揹簍,送來自家做的臘肉香腸,甚至醃好的整扇豬肉,還有自家釀的酒⋯⋯二叔和二嬸總要留他們住幾天,再給他們紮好回禮帶走。他們出趟門,除了給東家繳租子到糧倉,再到東家家裏送年禮,還順便串門到各家親戚們家裏拜年。他們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鞋子,多半是靛藍的麻布長夾袍,而不是平時下田的短衣,腰上纏著原色的麻布腰帶,腰帶上必然斜插一支長長的葉子菸杆,腳上一定是新做的用竹篾編框、浸過桐油的厚厚麻布蹚底、輕軟暖和的蒲草絎幫的蒲鞋,頭上都包著雪白的頭帕,全是自家老娘女人績麻紡線織布縫製的,人人都精壯黝黑,見了人總是很憨實靦腆地笑著⋯⋯他們不知道日本人,也不知道飛機,甚至很多人不知道重慶,想不出轟炸是怎麼回事,有些人最遠也只到過大洞場,那是去趕場、繳租,他們的女人,好多連大洞場都沒去過。

他們到了石花園,總是圍著廚房的大火塘,帶著疑惑的笑容,聽二叔講赤水,講合江,講日本人,還有重慶,講飛機怎樣丟炸彈,雖然二叔自己也並沒有去過重慶,也沒有見過日本人,更沒見過飛機和炸彈。但他們顯然混淆了,相信二叔所講的,就是見過的,他們不明白日本人,難道竟比棒棒客還大膽?搶了東西,咋會不馬上逃回老家去?而且比長毛赤匪還奇怪,長毛赤匪總要先搶錢糧,再殺人燒房子,可是據東家的話,轟炸會打爛所有東西,那麼豈不是沒有可搶的了?於是都覺得十分不可解,在他們的想像中,日本人大概是非人類的東西,他們的所作所為,是不能以常理解釋的,這樣一想,他們便釋然了。他們離開時,都帶著心滿意足的神色,興沖沖回家,向妻兒老小報告這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去了。

到開了春,修武常常跟著老宅的長年們,去附近一梯一梯的稻田裏,看他們把裝滿秧苗的平底木秧盆,漂在灌滿水的田裏,秧盆漂在他們身後,他們一邊用小腿肚交替推著秧盆後退,一邊用手從身後的秧盆裏,抓起一把一把秧苗,栽在面前的水田裏。他知道,那木秧盆裏,是用穀種在育秧房裏育出的秧苗,秧苗根上,糊著豬和牛的糞便,還混合有草木灰、豬骨牛骨粉,為給寒冷山區的秧苗保溫增肥。秧苗在地裏長到結實,就能割來打穀子,就有了米吃。因為山區寒涼,水田裏只有一熟稻子,栽秧比平地早,打穀比平地晚,產量卻比平地高,冬天水田裏就灌滿水養魚;旱地種小麥、苞穀、紅苕、芋頭、高粱、南瓜、刀豆、四季豆、絲瓜、茄子⋯⋯能有兩熟。他還知道在他眼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山頭,有好多這樣的稻田、麥田、苞穀地,還有山林地,都是任家的,除了自己住的老宅這座山上的田是僱長年在種,農忙時再請月活、短工,其他都是租給佃農們耕種。

栽秧期間,二嬸和宛晴姐姐在廚房從早忙到晚,跟廚子和老媽子丫頭們一起,一天要做五頓飯,頓頓都要有肉,中間歇稍(休息)時,要把米糕粑粑、麻糖、醪糟蛋等小食和苞穀酒、紅苕酒送到地頭田壟,酒罎子裏插著細竹管,大家輪流吸啜,叫做「喝咂咂酒」,晚飯更要多上酒肉,給長年、月活和短工們吃到飽,這樣纔有力氣做活,越能吃的,越是好勞力,「吃得纔做得」,大家都誇那吃得最多的。每年栽秧、打穀農忙時,廚房裏都要這樣忙碌。

春天的山裏,萬物甦醒,春秧長出水面,一梯一梯水田都鋪滿嫩綠的秧苗,好像綠茸茸的絲絨一般,修武想,這大概就是二叔說的錦繡了。

竹林裏長出春筍,挖來炒春筍肉片,修武天天吃也不膩,無論炒鮮肉還是炒臘肉,都美味至極,一碗春筍肉,修武能吃兩碗米飯。有一天宛晴姐姐說:「咦,修武長得好快,來比比高了多少⋯⋯」大家跟著宛晴姐姐走到丹霞石花園裏,找到自己的石頭,各人的石頭上都有刻度,是大家時常比的身高,人人都盼自己長高長大。挨個量完,果然修武比上次高好多,他興沖沖蹦了幾蹦,向兄弟們傳授經驗道:「就是要多蹦高,就會越來越高。」幾個兄弟跟著他一起蹦,咯咯笑。

最小的妹妹丹霞也跟著蹦,宛晴姐姐卻拉住她,說:「妹子不要這樣學,要文靜些。」兩歲的丹霞掙脫姐姐,跑到修武身邊,扯住修武的袍子繼續蹦,咯咯的笑聲像牛鈴鐺一樣響。石花園裏那兩株古老的千年辛夷樹,正開滿雪白芳香的大花朵,在紅色丹霞石叢裏,如白雲飄浮,有些碩大飽滿的白色花朵,在丹霞咯咯的笑聲裏,從枝上跌落。修武知道,合江文昌巷家裏所有的辛夷花樹,都是赤水石花園這兩株老辛夷花樹種子發出來的,但是山裏節氣遲,石花園的辛夷花,開得比文昌巷的晚。

夏天山裏一點都不熱,比合江縣城涼快多了。白天只要不站在太陽地裏,就不會出汗,還時不時有小涼風吹拂,不像在合江,平壩上濕熱難耐,哪怕躲在高敞的堂屋裏,一動不動,也渾身冒汗黏噠噠,而且很難有一絲風;山上夜裏睡覺和冬天一樣,睡在鋪著夏布牀單的牀上,還要蓋上厚被子,因為夜裏山風吹過會很冷,也不像在合江,有時候悶熱得人徹夜難眠,睡在鋪著竹篾涼蓆的牀上都熱得不行,要睡在竹竿拼成的竹涼板上,還一會兒就是一個汗印子,要翻去另一邊,等另一半也汗津津再翻回來。

兄弟們夏天樂子更多,雖然後山腰竹林裏也有一掛小瀑布,但是後山陡峭,瀑布下面沒有溪牀,因此他們常常不辭辛苦,跑去山下大瀑布玩,個個脫得精光,蹚水在新橋溝裏抓魚,到瀑布下沖水,溪水很涼,可是大家玩起來,一點不覺得冷,等到要回家了,跑上溪岸,小風一吹,個個冷得哆嗦,每個任家的挺鼻梁山根上的小拱,都有一點烏青,小雀兒全縮成一點,互相看著哈哈笑。

大朝門外的荷塘裏開滿荷花,滿塘清香,碧綠的荷葉、粉白的荷花,襯著荷塘上飛架的丹霞石拱橋,十分美麗。早上兄弟們一起在垂柳蔭下,圍著荷塘跑,邊跑邊大聲朝荷塘裏問:「蓮葉何田田?蓮葉何田田?蓮葉何田田?」比賽誰的嗓門大。

摘下荷塘裏粉的白的大荷花瓣,用滾燙的雞湯燙來吃,很嫩很滑。修成告訴他,等到秋天,塘裏魚肥蓮子熟,天天都有蓮子魚湯喝,清香鮮美;滿塘底都是肥藕,撈出來燉肉湯,粉嘟嘟麵麵的,好吃得很。

修武喜歡老宅,喜歡山裏的日子,喜歡二叔二嬸,當然,也喜歡這一群兄弟們,每天都有那麼多好玩的花樣,比在合江家裏有趣多了。家裏的父親嚴肅,哥哥文靜,街上的小朋友,玩一會兒就得各回各家,哪像老宅裏和兄弟們終日廝混,日夜相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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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陸沈 老宅 六

@ 老宅 六  調北征南

二叔也帶他去宗室和祖墳上香叩頭,告訴他,任家乃是黃帝苗裔,黃帝有二十五個兒子,其中一個得姓任,那就是任家的源頭先祖。宗室就在大客堂後堂,掛著許多祖宗畫像,畫像下面,是層層疊疊擺成山形的祖宗牌位,牌位前擺著貢品,香煙繚繞;祖墳在半山坡上,很多丹霞石砌的墓,丹霞石的碑,碑上刻了字,修武纔剛上學,認的字不多,但他看到有些碑上有個「品」字是一樣的,品字上面的字不同,有的是五,有的是七,還有個三,還有「任」字,他當然認得,那是他的姓,是黃帝兒子的姓。

二叔告訴他,任家祖先很久以前五胡亂華時,從中原南遷,到明朝聖祖洪武年間「調北征南」時,從軍自南京應天府,來到雲貴苗疆,剿滅蒙元殘部後,奉旨留下,開邊屯田,屯駐赤水衛【今四川敘永縣赤水河鎮,不是今赤水縣城。——作者註】,那是在赤水河上游北岸,雪山關下,雪山關終年積雪,乃是「一夫當關,萬馬裹足」的蜀南第一雄關,鎖鑰滇黔的川南要隘,自古就是軍事要衝,兵家必爭之地。任家先祖就在赤水衛開墾荒地,作為世襲軍田耕種,官府發給耕牛、種子、農具,三年免賦;有妻兒的,由官府送至衛所,無妻者,由官府在老家擇配,並送至衛所。二十多萬大軍和家眷,就這樣留在雲貴各衛所,因此,沿赤水河遍布明朝軍戶的後代,任家便是其中之一。

二叔說:「從前這裏是夜郎國,瘴氣滿天,苗蠻遍地。苗蠻子是蚩尤後裔,黃帝在涿鹿擒殺了蚩尤,堯舜禹三代也不停地征伐他們,舜帝就是征伐苗蠻子,戰死在蒼梧,大禹把苗蠻子徹底打垮啦,有些苗蠻子便逃到這裏。他們不種地,打野物為生,沒有詩書禮儀,不知忠孝仁義。漢武帝派唐蒙招撫了他們,但是生苗不熟,屢次反叛,竟然說『漢孰與我大?』這就是『夜郎自大』的典故。後來大漢派兵滅了夜郎國,設置了郡縣。」

「但是以後歷代苗蠻不斷叛亂,歷代的朝廷都來征伐,直到我任家都來了,生苗還是不熟,就死不肯作田下力,種地納糧。他們靠打野物過活,有的也種一點地。他們種地,就燒一片地,丟下種子就不管,能收多少是多少,不施肥不養地,燒完一片地,下次又燒另一片,人也就跟著燒地到處遷移。他們男男女女都喜歡喝酒唱歌,出來賣了獸皮子,就買酒喝得醉醺醺,今日有吃的,就不想明日,晴天不防下雨天。遇到他們沒吃的了,就四處搶糧毀地。」

「跟著屯田大軍一起,還來了好多『調北填南』的民戶墾荒耕種。苗蠻子十分兇悍,跟耕作的漢民打得不可開交,他們燒殺搶掠,不讓漢民種地。朝廷就派兵剿苗子,苗子就不停地叛亂。有一次苗子大叛亂,竟佔了遵義、合江、瀘州、重慶,還燒了合江縣城,圍攻成都四個月,圍困貴陽一整年,滿城四十萬人民,盡都餓死,苗蠻子兇悍呀⋯⋯最後他們要來攻打赤水衛,纔被朝廷合圍聚殲。朝廷剿了快十年,纔把這次大叛亂平息【明末奢安之亂——作者註】。可是聖祖爺的朝廷也遭苗子拖垮啦,滿清韃子趁機搶了龍廷坐,逼著我漢民薙髮易服,也是殺人如麻呀!」

「那次苗子大叛亂時,我們先祖便從赤水衛沿赤水河而下,遷至現今的赤水縣城,後來滿清韃子打進來,又避入赤水南邊的山區,最後落業在石花園。」

「苗子後來還是不停地反,幾乎『三十年一小反,六十年一大反』,滿清朝廷也來不停地剿,最厲害的一次苗亂,持續二十年【清末咸同苗亂——作者註】,雙方直殺得赤水衛上下幾百里荊棘遍布,沒有人煙。最後苗蠻子終於被剿怕了,輕易不敢來禍害莊稼了。我們回來經過的大洞場,就是從前的苗蠻峒。你瞧,現在大洞場上,都見不到苗蠻子了。」

二叔和修武坐在一大片祖墳裏,望著一梯一梯的水田,二叔伸出手臂,從左到右揮過去,繼續說:「我們任家的先輩,便頂著苗子,在這裏開荒做田,耕壩子,修梯田,引水施肥,作養農地。看,我們石花園山上開出來的梯田,如錦似繡啊⋯⋯」修武看看那些紅泥梯田,都亮晃晃灌滿水,水裏養著魚,淡紅的水中,映著冬日的天光,並沒有甚麼錦繡,他疑惑地轉頭看看二叔,見二叔臉上掛著笑,眼睛亮亮地望著水田。二叔大概感覺到修武在看他,轉頭也看修武一眼,臉上笑紋蕩開,解釋道:「唔,你現在看不到錦繡,但是以後就能看見了。」

過了一會兒,二叔又說:「我們躲在山裏,纔能這樣太平安生,就像我們南邊寶源曾神仙說的:『天下大亂,此地無憂;天下大旱,此地豐收』,苗亂和長毛赤匪,都沒有打進石花園來。」【曾神仙,即曾蟾光,清光緒年間,曾蟾光集道釋儒三教要旨,編成《太華經》、《九皇經》、《更生永命經》等十餘部經典,呈准四川總督丁寶禎代奏獲准刊行教義,在赤水寶源聖燈山創設道教「崇聖壇」,風靡川黔。——作者註】

「你曉得長毛髮賊麼?聽說都是披頭散髮的,左衽穿衣,信洋教的,所以燒中國書,連孔廟都砸呀!髮賊勢大,禍亂半個中國,殺人如麻,比殺人八百萬、流血三千里的黃巢還兇呐!滿韃子朝廷都剿不平,纔請了曾文正公出山,為保我華夏名教文脈,召集湘軍打髮賊。湘軍,就是湖南的鄉勇團練,比滿韃子的軍隊更要驍勇善戰呐,打得髮賊往合江赤水跑,髮賊石達開,千軍萬馬打進合江,順著赤水河,又打進赤水,進了各個場壩,搶糧搶錢、殺人放火,我們赤水縣的旺隆場、復興場、大洞場⋯⋯這些最熱鬧的場壩,統統都遭燒了。髮賊比苗子還兇呀!都燒到大洞場了,要是順著新橋溝進來,就能打到石花園了!」

修武屏住呼吸,緊張地盯著二叔。二叔看他一眼,微笑道:「髮賊哪曉得我們新橋溝裏藏著石花園呢?呵呵。百姓害怕,都躲進各鄉紳糧們集資建的堡寨,合江就有榕山寨、鼓樓寨、石頂山寨這樣能躲上萬人的大寨。石頂山寨就在大同河對面,天生橋往西去不遠,你記得我們來時過的天生橋吧?石頂山寨被髮賊攻破,搶去所有糧食,躲在裏面的百姓盡都遭殺了。後來髮賊西竄,兵敗大渡河,滿韃子朝廷把那石達開判了千刀萬剮。」

「民國又鬧起赤匪,赤匪也是信洋教的,專殺紳糧商賈和讀書人,也和髮賊一樣,是不要祖宗的人。就在四年前,赤匪突然打進赤水,在復興場和上游的丙灘,一直到茅臺、遵義,上上下下地打來打去,有一股赤匪竟然糾集一夥苗子,跑到大洞場,殺了大洞場區公所的人,殺光了區隊團練,搶去槍和子彈,還搶了區公所的電話機呐⋯⋯他們到處搶糧殺人,殺了大同河對岸那邊落窩潭一個大糧戶劉丕平,搶光他家存的糧食⋯⋯還有一股赤匪,跑到我們南邊新橋溝上游的寶源打起來,殺了一百多官兵,後來被官軍和大洞場團練打垮,敗軍就從我們山下經過,順著新橋溝往北,過天生橋,去了敘永那邊的深山老林。你曉得,我們西邊是合江和敘永,南邊是古藺,我們就在合江、敘永、古藺、赤水四縣交界,那邊丛山峻岭,纵横数百里,地形险要,人烟稀少,是著名的『萬山老林』。這回最懸火(危險),赤匪要不是敗了,急忙著逃命,焉知他們不會跑上山來?」【民國二十四年(1935年)中共從瀘州派員組織「川滇黔邊區工農紅軍游擊隊」,為策應從江西西逃「長征」入貴州的「中央紅軍」,襲擊了大洞場和寶源場。——作者註】

修武忍不住接口:「棒棒就跑上山了!搶了我們的書和衣服。」二叔笑起來:「棒棒嘛,就只能算偷兒和打搶,多半不敢傷人。亂兵和匪賊可是要殺人放火燒房子的。」修武問:「那亂兵匪賊就好像日本人嗎?專門殺人放火炸房子?」二叔點點頭:「就是,不僅要搶東西,還要殺人,比棒棒壞得多了。」

他們把那大黑狗也葬在祖墳邊上,二叔還給牠立了塊石板,上面寫著「忠義犬二黑」,因為二黑是為了護著小主人,纔被棒棒的子彈打穿了頭,修武心裏很難過,想起自己曾經那樣怕牠,卻不知牠是很忠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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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年陸沈 老宅 五

@ 老宅 五  棒棒打劫

半夜裏,修武迷迷糊糊,好像聽見有人叫嚷,還有狗叫,然後覺得有人推他,他瞌睡得很,翻個身又睡,但那人繼續推他,還把他往牀下拖,一邊低聲急促地說:「少爺少爺,棒棒來了,棒棒來了⋯⋯」修武眼都睜不開,這時突然聽見一聲脆響,驚得他立刻醒了,人聲和狗叫都停頓一下,又再次響起。就聽見有人大聲說:「所有人都到倉房去,誰都不許留在外面,快,快。」他們的房門突然打開,透進亮光,一個蒙臉的人舉著火把跑進來,看見他們便說:「快,到倉房去。」邊說邊過來抓他們,忙亂之間,修武還沒忘了抓起他放在牀邊的皮袍子,抱在懷裏。

修武冷得發抖,跟著老媽子到了天井院子裏,看見好多蒙臉的人,都舉著火把,把院子照得亮晃晃的,各房裏陸續有人被趕出來,突然,一個蒙臉的人盯住修武手裏的皮袍子,衝過來一把搶過去,修武想也沒想,一縱身跳起來要奪,嘴裏大聲喊:「還給我,是我的,是我的⋯⋯」那人一把摔開他,修武一撲,還要搶,猛地被人抱住,是宛晴姐姐,那人一使勁,把他和宛晴姐姐一起推倒在地上,一個黑影狂叫著,撲到那人身上拼命撕咬,然後聽見「嘭」一聲悶響,大黑狗摔在地上。

修武被宛晴姐姐緊緊攬住,隨著眾人,踉踉蹌蹌往屋後走,出了大屋,穿過後花園,園中巨大的樟樹和叢叢竹子,在火把映照下黑影幢幢,令人心驚。他們被趕出後門,到屋子東側的倉房裏去,倉房很巨大,但是沒有窗戶,裏面存著糧食,棒棒把穀倉門從外面閂住,大人們都被反綁雙手,是用繩子在背後縛住兩手的大拇指,他們聽見棒棒們在外面忙亂,但是甚麼也看不見。

舊時土匪搶劫,都是手拿棒子,打人搶東西,當地人頗有古風,諧稱其為「棒兒客」、「棒棒客」,也簡稱「棒棒」,取意這些人是突然光臨的拿棒子的客人,現在土匪都帶槍,依然還叫「棒棒」。

天亮之前,棒棒們呼嘯而去,可是並沒有給他們打開穀倉門。等到天亮,附近來石花園跟坐館小學教師讀書的學生來上學,發現異樣,又聽見穀倉裏的叫喊,纔跑來打開穀倉,把大家放出來。

大家跑出來,發現老宅一片狼藉,棒棒們拿走所有值錢的東西,包括前一天剛從合江運回來的幾十個大木箱。後來大家猜測,恐怕正是這些木箱一路上太惹眼,不知被哪一股土匪得了消息,以為是甚麼寶貝,趁他們還沒來得及開箱,原封不動地都抬走了,順便洗劫了山上的大宅。

可是石花園擺滿幾大間廂房那些歷代的藏書,包括修武那位舉人祖父寫作刊印的文集、詩集,棒棒們卻一本未取。想來那些棒棒辛辛苦苦,把幾十個大木箱抬下山搬回去,累得半死,開箱時一定會氣得半死。

任老爺萬萬想不到,他愛如珍寶的藏書,沒有毀於日本人的炸彈,卻落進了土匪的窩巢。

二叔第二天就去了一趟山下的新橋鄉公所,報告石花園遭了棒棒,鄉公所作了記錄,派人陪著二叔去大洞場,報告給大同區公所員警幹事。二叔順便又在大洞場拜訪了本堂口的袍哥舵爺,請他放話出去,問是哪一股棒棒取了石花園,麻煩把書送回來,那是合江縣城任大老爺託來保管的,別的東西嘛,就請看著辦。

二叔回來,吃晚飯時,在飯桌上講他去大洞場的經過,笑眯眯對二嬸說:「我就請舵把子和兄弟些在茶館吃茶,舵把子當場就在茶館放話了,還說現在硬是亂,棒棒膽兒都這麼旺,舉人老爺的莊子也敢取,還得了?然後叫我安心在家等。」

老宅被搶,生活上混亂了一陣,很快便平靜下來。這裏的鄉民生性樂觀,喜歡調笑,他們碰到不如意,往往採取一種樂天知命的態度,時間久了,甚至還拿來當笑話講。

棒棒客的突然來訪,使平淡的生活泛起浪花,竟讓大家熱烈議論了很長時間,到後來竟出來多種不同的經過版本,包括這一批棒棒客來歷的各種不同的說法。修武卻很是氣憤,棒棒們搶走他心愛的皮袍子,害得他只好穿修成的舊棉袍,棉袍有點兒大,使他跟大家玩的時候很不靈便。

他的堂兄弟們,和他年齡差距不大,大堂哥修功十二歲,二堂哥就是修成,八歲,只大他一歲,兩個堂弟分別是修豐六歲、修茂五歲,正是胡淘的年齡。他們每天跟著二叔和坐館的教師讀書,上午聽二叔講四書五經,下午由教師教小學課程,兄弟們各人按自己的進度,讀不同的課本;清晨和傍晚,就跟著家裏僱的兩個放牛娃一起放牛、打豬草。

老宅的屋後有很大的牛圈、豬圈和雞窩,再往後是茂盛的樹林,樹林裏有直徑一米多的珍貴楠木,還有山泉溪流,跟山下的大溪一樣,溪牀裏布滿大小不一的丹霞石,溪水清得透亮。

修武知道了老宅和姐夫家半山堂一樣,用楠竹引水,各院裏水房和廚房、還有金魚池的水,都是從山泉眼裏,用直徑二十多釐米的大楠竹,接進老宅,連朝門口外荷塘裏的水,也是從這裏引過去的。還有這滿山梯田,也都是用楠竹引這些山溪來灌溉,每一層梯田都有竹筒接的活動水口,需要給田裏加水,就把水口放下,伸向田裏,不需要,就抬起水口,讓溪水順著楠竹管,直接流下山去。

放牛、打豬草的時候,就是他們瘋玩的時間。兄弟們帶著他,用綁著牛筋的彈弓打雀兒,然後剖開肚子,拿到溪泉裏沖乾淨,用紅泥裹起來,再去遠遠的楠竹林裏,挖個坑埋好,耙來乾枯的竹葉塞在坑裏,點火,然後團團圍坐,邊烤火邊等著吃。竹葉燒完了,把雀兒扒出來,連泥帶毛和皮都撕下來,分吃那點兒雀兒肉,覺得比家裏任何東西都更好吃。這時候往往會聽到老長年青山咳著,急走過來,邊走邊大聲罵:「又在做啥?咳咳,又在做啥?咳咳,你們這些,咳咳,皮猴子,不怕把房子燒,咳咳,燒起來嗎?又是你修成,咳,又是你帶,咳,頭,我要去告給二老爺聽,你不學好,咳咳⋯⋯」大家立刻一哄而散,逃遠了便回頭嘻嘻笑,看青山在燒得黑乎乎的坑邊,揮著竹拐咳咳咳。

青山老了,做不動甚麼事了,但他孤身一人,便留在老宅,每天偵察跟蹤這幫調皮鬼,便成了他唯一的樂趣,但他怎麼也趕不上他們,每次幾乎都在他們犯完事兒,纔匆匆趕來,瞪著他們留下的犯罪現場,發表他遲到的責駡⋯⋯

他們還教他用長著斑點花紋的一種竹子做竹哨兒,他們叫吹吹兒,能吹出清亮婉轉的哨音,各人編出自己的節拍和調子,一聽就知道是誰在吹,他們告訴他這叫花竹。但是有天上午,二叔在他院裏東廂房給大家講書時,卻說這叫斑竹,又叫湘妃竹。二叔說:「上古時候,舜帝征伐苗蠻子,戰死在蒼梧之野,葬於九嶷山南。舜帝的兩個妻子,是親姐妹、並蒂花,她們是帝堯的女兒,叫做娥皇和女英,當她們在洞庭湖上君山的竹林裏,聽到舜死去的消息後,傷心哭泣,淚水灑在竹筍上,就長出了斑竹⋯⋯『九嶷聯綿皆相似,重瞳孤墳竟何是?帝子泣兮綠云間,隨風波兮去無還。慟哭兮遠望,見蒼梧之深山。蒼梧山崩湘水絕,竹上之淚乃可滅⋯⋯』她們淚盡湘江而死後,魂魄化作湘水女神,舜帝則化作湘水之神,與她們在洞庭重會⋯⋯屈子因之作《湘君》《湘夫人》以紀⋯⋯」二叔說著,臉上帶著悲戚的神色,晃著頭吟哦道:

帝子降兮北渚,目眇眇兮愁予。
嫋嫋兮秋風,洞庭波兮木葉下。
白薠兮騁望,與佳期兮夕張。
鳥萃兮蘋中?罾何為兮木上?

沅有芷兮澧有蘭,思公子兮未敢言。
荒忽兮遠望,觀流水兮潺湲。
麋何食兮庭中?蛟何為兮水裔?
朝馳余馬兮江皋,夕濟兮西澨。
聞佳人兮召予,將騰駕兮偕逝。
⋯⋯

修武和兄弟們聽得不知所云,於是二叔又教大家唸:

斑竹枝,斑竹枝,
淚痕點點寄相思;
楚客欲聽瑤瑟怨,
瀟湘深夜月明時。

修武看看手裏的竹哨兒,伸指頭摸摸那些花紋,想著可憐的娥皇女英,心裏有點異樣的感覺。

和他們一同讀書的,還有附近山頭的七、八個農家子弟,他們趁著冬閒,來老宅住下,跟著二叔認字、算數。石花園任家的冬塾代代相傳,遠近聞名,就開在頭一進客堂東廂房,和坐館的教師隔鄰,讓來讀書的農家子弟們,住在客堂西廂。只要願意讀書,不拘年齡、資質,都可以來,家境好的,帶一塊臘肉、一節香腸,差一點的,帶一升米,或者十分清貧,帶一篼豬草,甚至甚麼也不帶,照樣住一冬。有時候,住在後山坡下的小女孩,六歲的木葉,也來和他們一起玩,她總是牽著丹霞妹妹,跟在修成身邊,她有一雙好看的眼睛,水汪汪的,她的名字「木葉」,還是二叔給起的。

晚上大家常常圍坐在大廚房火塘邊,一邊烤火,一邊宵夜,火塘是用石頭砌進地下,四四方方一個大坑,裏面鋪滿灰燼,灰燼上架著燃燒的木柴,還有耐燒的大塊樹幹、樹根,守著火光熊熊跳躍的火焰,吃香甜的烤紅苕,有時候吃滑溜溜白生生的毛芋兒,毛芋兒個兒只有荔枝那麼大,連皮煮熟,放在好大的竹匾裏,拿起來在皮上一捏,雪白的芋兒就被擠出來,一口就能吃一個,又軟又滑又香;蒸得軟糯的黃糕粑,是糯米粉和大米粉混起來,加紅糖拌勻,用黃粑葉或斑竹筍殼包紮了,蒸出來的,棕黃棕黃的顏色,又甜又糯;西坡楠竹林裏,遍布著又清香又軟脆的冬筍,挖來切成片炒臘肉,鮮得能把舌頭吞下去;大荷塘裏養著好多魚,撈起來熬魚湯、清蒸魚、乾燒魚、紅燒魚、澆汁魚、曬醋魚⋯⋯

他常常跟著兄弟們去打豬草,知道了哪些草葉是豬兒愛吃的,哪些是牠們不喜歡的;他還跟他們一起放那些黑黑的水牛,騎在牛背上,吹著竹哨子,跟著牛步子輕輕搖,看竹林幽篁裏白霧飄散,四周空曠靜寂,好像群山裏只有他和這些牛們,小心眼裏有點淡淡的悵惘⋯⋯有幾次他還跟兄弟們去山下大瀑布,在轟鳴的水聲中,大家扭頸歪脖,爬在大石頭上,伸手去摸那瀑布,瀑布水猛烈地打在皮膚上,大家便尖聲怪氣地亂叫⋯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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